常情斑点

写的时候有点难过。

就这样吧。

 

送给平行世界里的KR。

 

——

 

你是立秋过后的一个词汇，充满反复的修辞。

像是为了养活生活的勇气，必须白日做梦。

我们在对谈中缺氧，假想于没有方向的光。①

 

 

>>>

 

 

-00-

 

那是思念，浓稠的，青梅煮酒搭配苦涩，兼并求之不得，寤寐思服的卑微与肿胀。横亘在喉欲言又止，沸腾于心低温炙烤。他想他的时候，那蓄谋良久的渴望就爆发出来，湮灭这一天，这一地，直叫人难以置信。他恨不能问天买卦，卜一卜这腔抽刀断水水更流的柔情，不讲因果横冲直撞的恋慕，于他究竟是福是祸。

 

王源觉得累了。他想一定没有人尝过这等冥顽不灵的滋味，没有人。愁肠百结，辗转反侧，这些都是小节，怕就怕上天只对他一个人不仁慈。所以没有人能在此时此刻拔刀相助，告诉他如何才能解脱，如何挣脱一句无主情话，还自己清白。

 

他负隅顽抗。在情感挑逗和感官碾压前，把心脏打磨坚硬，无时不刻赌上最后一份侥幸奔走，只为搏得对方一笑，拯救大地回春。可是时间太长了，长长久久，搁浅到他终于回天乏术。在追逐中开始精疲力竭，窒息逼凌的时候，就生了放弃的念头。

 

何必如此。

 

这张垂头丧气的脸一经曝光，王源才发觉自己早已透支，什么都在透支，精神，体力，感情，还有生命。爱情变身洪水猛兽，冲着他磨牙吮血，而他没有办法。

 

最初无所防备，任由对方私闯禁地，盘根错节，吸食血液生长，直到如今枝繁叶茂，声势骇人。只怪他没觉悟，到了连洒脱也佯装不起。

 

现在王源决定将他连根拔起。他想他既做了阶下囚，也该要英俊牺牲，潇洒退场，绝不能寒碜收尾，进不是进，退不是退，整个人血肉模糊，不成样子。

正可谓至此剧终，他收刀入鞘，留给对方一个惊天动地的背影，就当伟大过客，凄美绝对，不留惭愧。

 

千山我独行，不必相送。

多好。

 

 

 

-01-

 

 

那预言正在进入他，命运同眼前这个人一道出现，是踩了金色的羽翼，从此走上复诵灵光的螺旋。

 

王源试图将心悸归咎于当下人声的促狭，与昏厥的风。可回头无岸，岸在那人眼底。没有前情的引荐，也没有谜底，他张口结舌，目睹诸世间最亮的星洇湿了他。那是对方眼底不知何时私藏的景致，驾着一池水意清辉就直奔他而来，好像是在怪罪他的后知后觉，竟教对方在人群沸腾中形单影只，等了又等。

 

不要哭，王源张开嘴，想唤他的名字。

 

不要哭，王俊凯。

 

眼睛是最爱背叛主人的器官，最易冲动，最易受他人感召。当王源也在自己的眼里满满当当地装下一个王俊凯的时候，他的领土就跟着沦陷了。水雾模糊的世界还兼有酸胀流通，这太奢侈了，他想，还没走到王俊凯的怀里，能多看一眼都是恩赐，怎么能如此浪费。

 

不久，他就用荷尔蒙作油料，撞上了他关乎爱情的理想主义。

 

数不清是隔了几个年头才再次迎面亲密的怀抱，王源不无感慨，自己的胸膛恐怕已经不认得眼前的这一副了吧。然而，一切都意外到没有意外，和谐妥帖得仿佛本该如此。王俊凯和他命由天定，要在这一刻置身众人热闹的欢呼声中，缠绕摇摆，破涕为笑，成为两个相亲相爱的不倒翁。

 

王源想起昨晚那个语焉不详的占卜，暗示他即将“得偿所愿”。彼时遭他一笑置之的所谓胡言，此时此刻瞬间易位，好似多亏了它以身携福祉，才换来的此情此景，眼下竟已在他面前蹁跹起舞，得意邀功。

 

这时候，王源感觉到有一个吻降落在了他的颈侧，蜻蜓点水，如释重负。

 

得偿所愿，得偿所愿。真是这个世界上最善良的词，菩萨心肠。

 

他抬起头，看见近在咫尺的那双唇即将打开——

 

 

【王源。】

 

床上的人双目一睁，陡然转醒。

 

被真相打散的声音如被消音，偏还自带波纹，在王源的脑中层层动荡，甚至学海的浪潮扑起岸来，直撞得他节节败退。那声音熟悉到令人心碎，为了与之抗衡，他死死盯着前方一点，却又根本不知道自己在看些什么。

 

整个清晨的狼狈劈头盖脸砸在王源身上，大梦方醒。

 

太惨了，这一刻他几乎心如死灰。

 

 

 

-02-

 

 

预感今天又将是被低气压霸占的毫无起色的一天，王源面对这个从绝望中钻出的早晨，已经没有什么兴致再宽慰自己。于是通报空气转凉的嗅觉在提醒他，被老妈的唠叨搅拌得更加腻人的牛奶在提醒他，仿佛以作弊姿态奔蹿的时间在提醒他，迟到的前提下就会更加捣蛋的校服与鞋带也在提醒他——

 

他，仍在垂死挣扎。就这么一个人，灵魂和肉体还要忙着南辕北辙。

真是无可救药。

 

王俊凯冲他笑的时候眼里还储存着泪，比他这个傻瓜更像是喜极而泣，紧接着他贪婪的脊背留下了王俊凯手指触碰的力度，一不小心就融化进了他的骨肉里，五脏六腑都跟着受宠若惊……

 

他又在遐想了。

 

王源气急败坏地在心里唾弃自己，转瞬又生出些可怜兮兮的意味来，也只能生硬地板起脸故作冷漠，一把扯过书包，大步流星迈出门去。走出楼道的刹那，被凉风生生逼出一个冷颤，他抬头望天，直到有枯黄枫叶无规则旋落，王源才恍然大悟。

 

是了，秋天来了。

 

 

 

王俊凯最爱的秋天。

 

这样自暴自弃地想着，王源毫无悬念地站在走廊的迟到大军里，例行打卡般接受过路人的目光洗礼，安然若素。

 

“鞋带开了。”

 

兀自走神的王源听到这句话下意识低头看鞋，经过来路一通狂奔左脚的鞋带又呈崩溃之势。他弯下腰刚想重系，却如被点穴，全身血液齐按暂停，骨骼咔咔作响，迟钝的听觉这才在不尴不尬的时刻反馈现实，告诉他那个善意提醒的来源。

 

王源的脸比身子先一步抬起来，就着这么个滑稽姿势问候了他的心上人。

 

整条走廊在此达成了纳什均衡，万物都默契，而这其中，王俊凯似笑非笑，瞧着他的眼睛积水成渊，露水大概下一秒就要溅到他眼里了。简直就像在告诉他，那个荒唐的梦活了。

如梦如幻。

 

 

早自习一如既往的清淡，班主任高谈阔论高三时间宝贵时的翻飞手势并没能翻出什么新花样，王源藏在一群学生如出一辙的愁眉苦脸当中，连他的为情所困都显得清新脱俗起来。

什么都没有新意，生活最没有新意。王源撑着下巴看窗外拼命表现秋高气爽的云，和明显兴致缺缺的日光，试图平心静气，重新振作。半晌，再次败给了整个早晨阴魂不散的王俊凯。干脆任由一颗心肆无忌惮，再次回锅重温他艰苦卓绝的暗恋马拉松。

 

一旦回忆脱缰，势必倾斜进感情泥潭，可王源满身狼藉，却反而更清晰地看到了所有的来龙去脉，听它们宣布这场战争里，王俊凯以所向披靡之势，永远能在不经意间，轻而易举踏平他的日月山河。

 

 

-03-

 

 

关于他们的开始毫不浪漫。

 

王源和王俊凯因为小学同班相识，从此冤家路窄，一路孽缘，藕断也要丝连。最初六年不温不火轻描淡写，自成帮派摸爬滚打，压根未曾将对方提上自己的生活日程。不料进入初中各自落单，顺理成章两相问候，惊觉彼此志趣相投，于是一拍即合，真正解锁了勾肩搭背，为祸人间的双打模式。

 

那是段纤尘不染，没有一丝矫揉造作的，最无辜的时光。纯粹的快乐是名冠天下的神圣泉水，受其滋养的他们晶莹剔透，只知少年意气，不晓弱水三千只取一瓢，也不去问落花有意流水为何无情。从脚趾到发尖，都是不会挑剔红尘的清脆好滋味，躺在超市的货架上，就是两包新鲜黄瓜味薯片，仗着清白飒爽就足够横行霸道。

 

直到后来王源将自己酿成了酒，莫名其妙，又惊心动魄。整个人脱胎换骨，浑身都是被情字奴役后不知所措，强弩之末的落魄。他学会了沉默，也开始咬牙过活，一颗心内外设限，连风都变得薄如蝉翼，动不动就要此起彼伏，胆战心惊。

喃喃自语的小心爱情，花开两朵，天各一方。王俊凯没有伸手向他，也未曾隔岸观火，只是零，按部就班，顺理成章的零，属于挚友的，干净的零。

已够教他无所适从。

 

从此，极乐世界也好，阿鼻地狱也好，他都只能单刀赴会，再没有一个叫王俊凯的人来与他匹配，声东击西。

 

 

 

十二三岁的情窦润物细无声，心动的瞬间沧海一粟。

 

王俊凯大王源一岁，头脑开窍也早一步，正是似懂非懂，却无论如何都不忘意气风发的倔强年纪，少不更事的过往于他而言已然变得不堪回首。良好皮相得天独厚，又逢新柳抽条，英气横生时，之前温吞的可爱抽丝剥茧，出落成了初具剑气的俊俏，仿佛任何时候都可以飞檐走壁，行侠仗义。

他领着稚气未脱的王源跑遍大街小巷，不再如以前那般美其名曰闯荡江湖，却洋溢着更加飞扬跋扈，舍我其谁的少年风范。

 

像个流落凡间的阿波罗。

王源想。彼时他有过一小段单纯崇拜王俊凯的日子，即使分量不重质量也不算纯，但总归热爱以对方为原型幻想传奇，偷偷赞叹他伟岸背影。

 

十三岁的王源为长大装满了一口袋的憧憬，在他的设定里，那个世界山重水复，琳琅满目，他将空手捉北风，徒步走天涯，迎来与送往，都是不会衰微的星辰大海。九天之上，月满人间。

总之该是令他心花怒放的样子。

 

后来他倒是的确心花怒放了，只是放得有些偏颇，有些疼。

 

 

第一次的心慌意乱来得蹊跷，没有什么特别的布景也没什么关键。初二的夏天，阳光感染了他们假期将近的兴奋感，曝晒得兴致盎然。体育课后王源一身臭汗，借着水管把皮肤上的烫意浇灭，就径自在座位上趴成了一滩水。

夏风穿堂过，水汽蒸发给他留下清凉的吻。难得惬意。

 

王源闭上眼，两耳且闻天下事。

很快就有声音载着风劈空而来，落进他的陷阱。

 

“王……我靠！”

 

王俊凯的骂声跌在座椅擦地的刺耳尖叫上，同时他身下的桌子猛地震动，险些被拖着向前倾倒。王源大笑出声，眯起双眼晃荡勾着前方座椅的双腿，欣赏王俊凯在他的恶作剧下差点摔屁股的狼狈相。

接下来，王俊凯肯定要好好“收拾”他一顿，他才不怕，反正王俊凯总是雷声大雨点小，呲着虎牙就要装老虎，事实上不过抖抖胡子的加菲猫。

 

王源维持趴在桌上的姿势，抬眼仰视对方，笑得一脸狡黠，熠熠生辉而浑然不觉。

王俊凯的虎牙明明就快要出鞘，这一刻却突然翻天覆地。他异常地多看了王源两眼，竟然一改往日习性，抬手狠狠揉了揉对方的头发就作结。

 

“你个小混蛋，非得看你哥丢脸才高兴是不是？”

 

刹那间天地噤声，暑意风声均收敛，切换慢镜头，连带王俊凯的语气一齐改头换面，他的眼睛飘下桃花香，阳光切割鼻梁，到嘴巴处竟生了蝴蝶效应，开口就是迷人奇迹。

王源小小一拳心田翻江倒海，孤立无援。

王俊凯用不可思议的温柔菏泽他，他却大惊失色，整个人瘫软成了五湖四海。

 

发生了什么？

 

王源反复倒带，依旧一头雾水。只有哆哆嗦嗦的心脏，余韵难消的悸动，严肃地提醒他，一定有什么重大的事情发生了。

 

那个夏天，王源蜷缩在自己的座位上，固守江山，却终究没能避免某人的误打误撞，于是缴械投降，失了守。

 

 

 

后来心跳生长在很多稀疏平常的地方，王源委屈地发现，他简直没有一个地方不敏感，仿佛经那一次冲撞才打开了七情六欲，全身的细胞都变得如饥似渴。

却又谨小慎微。

心动是他的新装，紧张与犹豫成了家常便饭。

 

王俊凯开心的时候爱搂他的脖子，一对眸里的桃花快要合上扇，偏偏还欺人太甚地向他的脸压来，好像非得近距离才能与他分享心情，全然不顾他的恐慌，一对黑瞳东躲西藏，也逃不出这双眼眶，王源害怕得很，害怕下一秒就方寸大乱，把自己那满腹邪念和盘托出。

 

他和同班的一位胖佛爷玩得来，调皮捣蛋，酷爱捉弄，以揉捏对方圆咕隆咚的肚子为乐，总要在班级后方搅出一片嘻嘻哈哈。王俊凯一开始沉默旁观，后来却莫名其妙闹起脾气，对他三番五次的追问置之不理，最后耐不住他磨才丢出一句略带鄙视的“我看你就喜欢长得胖的家伙”。王源起初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雷点在何处，不久之后福至心灵，却手捧自己得出的结论，近乎颤抖。

 

正值青春乐园初恋盛世，花蝴蝶漫山遍野。旧情怀里的情书鲜少出现，通讯设备上的告白却如火如荼。王源不经意瞥到王俊凯手机上又一件粉红色心事，几番故作镇定，还是被试探欲望逼迫脱口而出：“都不喜欢吗？”“什么？”王俊凯看他一眼，顺手删了信息，慢条斯理地端起饮料喝了一口，才轻描淡写地开口：“不喜欢。”王源觉得暗自庆幸的自己十分卑鄙，不想对方又淡然丢来一句“还没你好看呢”。天地作证，王源的面红耳赤情有可原，烫嘴的四喜丸子直接揣在心口，没有什么是比这更甜蜜和美味的惩罚了。

 

他们乘公交，两个人并肩站着分享一副耳机里的浪漫，拉着吊环的手量出两个肩膀的宽。有乘客离座下车，王源松开手让位，却不料公交紧急刹车，他在一瞬间被抛进惯性悬崖，后仰的时刻视野里装下一个向他伸手的王俊凯，紧接着的不是僵硬地板，而是温热胸膛，他们两两相撞，额头攻击牙齿，疼得跳脚，可王源看着王俊凯被他磕破的下嘴唇，发现自己忍不住想要笑，笑到泪水汪汪。

 

王俊凯用自己的外套狠狠裹住他，在他胸前系了一个奇丑无比的结；王俊凯手里抱着书还不忘狂点手机屏幕，目不斜视却向他张开嘴，视处女座洁癖如无物，理所应当地啃下他手中吃到最后只剩一口的苹果肉；几个人在茫茫白雪间打滚，直到华灯初上发丝尽湿，他站在炯炯有神的星光之下，目睹王俊凯抬起食指轻轻拂去他眉心的雪，眼底一抓全是一丝不苟的温柔；王俊凯靠着他养精蓄锐的时候，一头软过心肠的发躺进他的衣领；被迎面拥抱的时候，扑鼻的洗衣粉清香；微信上永远不会掉下第一行的絮絮叨叨；课堂上心有灵犀的对视；无数次从王俊凯的嘴里溜出的“傻子”；没有回声的注视；扫过夕阳的睫……

 

全部，全部都美不胜收。

 

牵一发而动全身。

 

 

王源沮丧地想，他是不会好了，不会痊愈，只能愈演愈烈，到最后再无法平静地站在王俊凯的身边，无法做一个可爱的正常人。

 

他开始留意这一切之后，也细心观察过周边散发恋爱气息的人，他们年龄相仿，姿态却千差万别。但大多不是羞涩腼腆欲拒还迎就是真诚直白顺理成章，有过的伤心是哭泣，走过的完整是纯真。

 

王源觉得不公平，凭什么人家的爱恋都是含蓄渐进，清风拂面，细嚼慢咽。

 

只有他，情愫惊醒的瞬间排山倒海，波涛汹涌，丝毫不给他预告，就杀他个措手不及。如今事已至此，他却根本迈不出所谓前进的一步。

 

他偷偷上网查询有关这种感情的信息，反复浏览到头晕眼花，也没有寻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支持的一方和血吞泪摇旗呐喊，反对的人唾弃咒骂避之不及，还有部分群体消遣娱乐津津乐道。他看不清那个世界真实的样子，也觉得那一切离自己远而又远。

他对王俊凯的感情，是近在鼻端的一缕幽香，是肌肤相触时的柔软，是脊背之上圈养的太阳，不伟大，不恐怖，没有噱头，更没有硝烟。

 

王源想过挣扎，却发现顺其自然地接受，更能让自己开怀，少负罪恶。

 

 

他唯一的敌人不是这没有道理的情感，不是他自己，也不是什么芸芸众生，三千世界。

 

只会是王俊凯，只会是自顾自英俊，自顾自温柔，自顾自美好，却不对他心生怜惜的王俊凯。

 

 

 

-04-

 

 

知己好友的神圣光环王源顶了很久。借着身份之便为自己的私心谋求了良多独一无二，并不算神经紧绷的初中给了他很大胡思乱想的空间，也让一场暗恋有了足够漫天疯长的环境。

 

自从初二的夏天揭穿他的自我，王源便开始为自己这份“荒唐”感情的未来做起打算。先不谈天长地久，也不要颓废的曾经拥有，他想只要在他力所能及的范围内，长久一点，再长久一点，就是美丽的，就不会太痛，也就不会让人被伤感一口一口吃干抹净了吧。

王源偷偷记下了期末时王俊凯的各科成绩，整个暑假在家的大部分时间闭门谢客，一心将其与自己的成绩两相对比，列出短长，绞尽脑汁排出最接近完美的计划表，以求最后能和王俊凯考出相差无几的分数，得以将他的“小长久”设想付诸实际。

王俊凯的成绩较他更好，相差却并不悬殊。王源坚信通过接下来一年的冲刺训练，这是可以成真的美梦。

如此他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就连波及王俊凯这个无辜人士也再不及顾。

 

王俊凯不是没有察觉他的异样，近两个月的假期里他一反常态，对于玩乐意兴阑珊，反而深居家中埋头苦读。

王俊凯注意到王源最近愈发凌厉起来的脸部线条，走失的肉嘟嘟将绝对的漂亮还给了他，顺着一双总是摧刚为柔的灵目跳到高挺鼻梁之上，又以黄金的角度砸中一张心形嘴唇，最后连下颌都是一副连接天南与海北的阵势，有点美得孤注一掷。

他发现他们都不再年幼，岁月毫不优柔寡断的打磨已经开始了，他自己在成长，王源也始终紧随其后。那些或搀扶或竞赛，牵着手狂奔的伶仃分秒，此时此刻令他们得以如此面目相对而坐。

 

谁都没有过动摇，成就了这种平凡又伟大的局面。

 

他没有说话，只是再次抬手伸向王源的头顶，目睹他在笔记本上认真画下了一个毫不起眼的句号。

每个字却都在独领风骚。

 

玻璃杯流下泪，看起来就像一张伤心又动容的脸。

一夏蝉鸣。

 

 

 

-05-

 

 

中考前的最后一次模拟考结束，他们翘了下午最后一堂课，跑到被两栋教学楼包夹的花园里，在凉亭的石凳上瘫成了两个嚣张的百无聊赖。

 

枝叶葱茏过滤光线，只留星星点点令他们斑驳，好像被夏风灌醉，困乏欺身压上了眼皮，连热意都轻拢慢捻，哄人身心皆散。

王源抬起手盖住双眼，他和王俊凯连成了一个笔直的一，发丝和发丝离合摇曳，偷偷缠绵。

心里走过一条河，河的尽头是天涯。

 

他想时间栖息在这一刻，他想摸摸王俊凯的手指。

 

还有一个月。

 

“时间过得好快啊……”王俊凯突然感慨，轻若呢喃。

 

“是啊。”

 

“三个月之后就又要重新来过了，新的学校，新的同学，新的老师，新的课本，什么都是新的。”

 

王源心里一动，话都像从齿缝间挤出：“你肯定是考A中的吧？”

 

“嗯。”

 

“我也是。”

 

——我不是新的啊。

 

“嗯。”

 

“到时候又能一起就好了。”

 

——我不是新的，我不叫孤单，我是你熟悉的，触手可及的，永远都不想要被你淘汰的——

 

“……是啊。”

 

——朋友。

 

他张了张口，什么都没有说。心脏轻轻瑟缩。

 

 

 

中考结束后，是最干涸的一个盛夏。

 

王源觉得王俊凯经历了一场中考，好似又一次突飞猛进，在成长道路上狂奔了数里，让他有些望尘莫及。

王俊凯不再动辄惊乍，凭着一腔热血就要大刀阔斧，也不再言语拖沓，思想冗长，像焦躁的渣滓终于开始沉淀，浮萍不再晕头转向。

沉着稳重像湿漉漉油漆，毫不客气地泼向他，浮躁骤降，醍醐灌顶。

 

当他融入人群，变得收放自如，从此手脚矜持，举手投足间闪过隐忍克制的帅气，在成熟阳关道大步流星，一双眼万千深邃。

 

王源却莫名感到怅然若失。

 

这样的王俊凯，又多了些美丽资本，但也学会了讳莫如深，滴水不漏，仿佛正将曾曝露给他的幼稚与慌张，一点点收回。

好像说了再见一样，那个踢天弄井，与他翻滚不休，一路向阳的王俊凯，在这个夏天融化了。

 

但是没有关系，王源乐观地想，只要还有下一个同款天亮，他就永远站在离王俊凯最近的地方。

确认他们都成功被A中录取之后，一个疯狂的，蛰伏已久，胆大包天的念头袭击了王源，如彗星撞地球的盛况空前，他曾百般按捺，最后却险些被砸得坑坑洼洼，面目全非。

他已经在无人无声的海域沉浮了这么久，如今想要上岸见炊烟，奔向他理想中的爱人，应该不会是太糟糕的冲动吧。

 

中学三年的旧书本收拾了满满一整箱，王源低头静静地看，热汗倚背，午后的光从窗外斜插而来，所有书本一分为二，阴阳干脆。最上面躺着被他涂涂抹抹了一年的学习计划表，纸张年迈。

 

要说吗？

 

他略微失神。

 

说吧。

告诉他。

 

有谁在他耳边低声附和，勾引他的灵魂轻飘飘，进入美丽新世界。那里毋须隐忍，没有冷酷的闸门，所有感情都可以任性呼啸，高山流水，火树银花。

 

告诉王俊凯，说你想要拥抱他，想要握紧他的十指，想要交颈缠绵，想要眼睛永远被这一朵爱点亮，天地清明。

告诉他，你偷偷喜欢着他，如今想要正大光明。

 

再问问他，体温的相依是否有凭据，手指沉进发丝的感觉是否让人迷恋，事无巨细的叮嘱可曾习为惯常，眼神的抚摸叫不叫做深情，有没有在爱着你。

 

太诱人了。

于是王源心甘情愿地屈服了。

 

王俊凯家距离他家不算近，但也没有天南地北那么远。王源一路走，一路给心脏上发条，生怕自己去而复返，或者开口结巴，连告白都像个不折不扣的傻子，一点儿也不漂亮。然而擂鼓般的震动就顶在他的喉咙口，好像下一秒就要蹦向自由，他的肚子也不给面子，紧张出阵阵诡异痛楚，整个人像奔赴刑场。

 

可是阳光很热忱，苍天蓝到空前绝后，都在鼓励他告别胆小鬼。

 

进了王俊凯家的小区，王源赶紧掏出手机，想着还是把他叫下楼来，在一个视野宽阔，能够呼吸顺畅的地方进行他的伟大事业比较好。

他点开微信，上一次的聊天停留在王俊凯的一句“好了，快去睡”。王源稳住心神，按键输入。

 

绕过生机盎然的花园，就走进了居民楼的阴影中，拐过转角后，王源抬起头。

 

和这片阴影完美地融为了一体，隔绝朝阳。

 

 

 

-06-

 

 

那个女生很眼熟，王源眯起略微有些近视的眼，仔细打量了一番，才恍然记起，那是他们同班的女生，童婧翎，生性分外豪爽的姑娘，有些男孩气，但仍不失女孩柔情，平日作风是令男女生都欣赏的落落大方。也是王俊凯难得几个较为熟悉的女孩之一。

童婧翎从来都没有冒失过，她在王俊凯身边，一直都是来去从容的潇洒模样，没有一点儿忸怩作态，拖泥带水。

 

原来选择利落上岸的，不止他一个人。

原来今天的天空和太阳都是在替别人欢呼鼓舞。

原来……

 

她握着他的手一直没有松开。

原来她也喜欢他。

 

王俊凯没有挣开她的手，他们的手指缠在一起，他抬手摸了摸她的头……

原来他也……喜欢她。

 

 

王源佩服自己这一刻还可以头脑飞速转动，收集整合分析眼前的一切信息，挖掘它们背后所代表的意义。可整个世界分明万马齐喑，早就已经溃不成军，他居然还有力气装聋作哑。

 

他一个人站在角落，心怀鬼胎。

像个可笑的休止符。

 

 

 

微信里发出的那句“我在你家楼下，有话跟你说”很快被撤回，王源攥着手机的手不自觉持续收紧，让坚硬的棱角狠狠给他实在感，告诉他还有什么尚且留存在手。

他狼狈地钻回自己的壳子里，不想再见天日。可是手机上微信的界面每隔十分钟都会出现，朋友圈的刷新被拖到反应迟钝，每个人的生活都活色生香，笑点槽点漫天缭乱，谁都比他少年不知愁滋味。

 

王俊凯的消息栏依旧死气沉沉，安静得吓人。

 

王源用窗帘挡住窗外没心没肺的光，躺在他的床上，一连翻了好几个身，可时间被翻到了夜晚，晚饭的香味钻进房间，也没有什么动静来拯救他。

 

他现在只想确认，他们还能像以前一样，王俊凯还愿意来摸他的头。

这样卑微地胆战了许久，连他自己都快看不下去。心烦意乱，不由就生起气来。不知是气自己，还是气对方。即使毫无立场，他仍挡不住怨气的来势汹汹。

 

你为什么连告诉都不告诉我一声？

 

王源翻出相册里他和王俊凯的合照，两个人都在用生命扮丑，挤在一个镜头内，既鬼马又亲密。

他用食指摸了摸照片上王俊凯的脸，满腹的委屈倏忽而至。

 

我不是你最好的朋友吗？

 

又一张照片，是他偷拍的王俊凯睡觉的照片，侧头趴在课桌上，脸颊在手臂的挤压下微微嘟起，张着嘴把什么形象都吃了进去，对于这种不光彩的偷拍行为，王俊凯曾经很严肃地跟他探讨过，却永远对任性妄为的他无可奈何。

酸涩的潮水翻滚过他的鼻腔，直冲向上打湿他的眼睛。

 

你有喜欢的人，为什么不告诉我？

 

像生生吞下一颗石头，哽在喉间，不上不下，连累他的下颌也跟着颤抖。

 

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如果早一点，早一点告诉我，我就不会……

 

他在朦胧中匆匆找寻照片里的王俊凯，不管不顾，囫囵地吻下去。眼泪里的盐分最终抵达了滚烫却没有感情的机身。

 

我就不会放任自己喜欢你。

 

 

 

-07-

 

 

第一次痛苦的高潮过去之后，王源突然觉得自己好像变得淡定无比，想着还会有什么是比王俊凯有喜欢的人而那个人不是他更糟糕的事吗？即使王俊凯十分残忍地恋爱了，也不会天塌地陷，不会宇宙荒芜，更不可能就此与他分道扬镳，老死不相往来。所以还有余地，尚可以苟延残喘。

就这样没出息地一往情深，又有什么不可以。

 

后来对方谈恋爱的事实还是由他主动进行确认的。

 

王源看他朋友圈里始终没什么蛛丝马迹，只言片语，甚至荒唐地想过自己不会是被他屏蔽了吧，转念又觉得你王源身处什么位置，又有什么特殊，怎么也不可能得到这样微妙暧昧的待遇。于是就只能暗暗嘲笑自己沉不住气。

王俊凯的消息栏再次鲜活起来，是他明明白白地发过去一个问句，开门见山。

 

“听说你恋爱了？”真可笑，他们之间竟然要动用“听说”这个词。

 

“对方正在输入”反复了良久，却只吐出一个字，惜字如金的一声“嗯”。

 

王源不禁有些恼火，这是什么不冷不热的态度，他不知道自己哪里惹对方不快，不但不被允许第一个分享喜讯，还在自己主动关心的时候，热脸贴上冷屁股。

 

“是喔，恭喜啊。你可瞒得真紧，连我都不告诉。”

 

这次对方迟迟没有回复，仿佛应付完了他的问询就将他丢至一边似的，连正在输入的提醒都消失无踪。

 

王源恨不能伸进手机里去揪他的衣领。

 

再收到回复，却是一句没头没脑的问话：“你上面撤销的那条消息，是什么？”

 

王源一愣，没想到他会提起这件事。当下有些踌躇，最后随口应付过去：“没什么，是发给我妈的消息，不小心发错了。”

 

“哦。”

 

话音至此寥寥，王源觉得很没有意思，一切都好像阴差阳错，驶入了怪诞的隧道，他们之间的对话也有种鸡同鸭讲的相悖感，以往的默契销声匿迹。

 

这就是两颗心各有所属的后果？

 

 

 

再见面就是开学。

 

王源心想老天尚且待他不薄，A中校园里的宣传栏上清楚地贴着他们的分班情况。他和王俊凯的名字混迹在高一（1）班王姓的泱泱大军里，彼此之间仅隔了5个人。那横平竖直的一笔一划，就此将他们接下来同行的征途板上钉钉。

 

王源从人群中挤出来，东张西望找寻了一番，也没收获到他心心念念的目标。距离规定的入班时间还有10分钟，他不知道王俊凯是早已进班还是预备迟到，在暑假颇有些不欢而散意味的对谈——如果那称得上对谈的话——之后，他们的步调已经不尽一致，然而最危险的是，两个人对此心照不宣。

 

高一（1）班在四楼，走廊最东边的那间教室。

 

王源三步并作两步向楼上跑，额前的发丝和胸前的领带一并顺风嬉闹。他生机勃勃，饱满得像是新生翠竹，绿油油的清秀，滴水鲜明。

教学楼里穿梭回荡的年轻声响，把他夹在中间，产生限量版的化学反应，像极了造物主心下宠溺，放纵他真的可以一试，永远热泪盈眶。

 

这份轻盈刹车在四楼楼梯旁的转角，王源猛地停步，躲到墙后，整个人差点拌倒。眼底呈的像实在不能让人愉快，他手指不自觉抠起雪白的墙，有些不想走向他的心爱。

 

好像是说完了最后的话，童婧翎把一份早饭塞到王俊凯的手里，拍了拍他的手臂，就直接从走廊尽头的楼梯赶回了自己的班级。

入班的时间只剩一分钟了。

 

王俊凯站在原地没有进去，抬起手腕看了看表，又左右张望起来，好像是在寻找什么，却迟迟没有结果，直到铃声乍响，终于失望而归。

 

王源背靠冰冷的墙，一身崭新洁白的校服短袖仿佛可以助他隐身，天知道他刚刚多么渴望自己能够消失，视觉与大脑，都想要不复存在。

 

上天尚且待他不薄？这句话的前提，或许是王俊凯陪他一道孤独终老吧。

 

 

怎么办，王源想。

我越来越卑鄙，一点儿，一点儿都不可爱了啊，王俊凯。

 

 

他们融入新班级，像两滴水汇入大海，对外玲珑毫无破绽，彼此之间却莫名有些格格不入，仔细追究竟还能品出点咫尺天涯的味道来。

这令王源心乱如麻，但凡看到王俊凯的时候，心里就能唱起一出翻江倒海的戏来，敲锣打鼓吵得他不得安宁。然而安静也不行，安静更恶毒，如果周身不再热闹，不再有马不停蹄的繁华，不再瓜分他的注意，任由他一人，单枪匹马闯荡空白，他是没有信心全身而退的。

 

他用眼睛私藏对方的背影，是他熟悉的肩胛骨，是他熟悉的柔软发丝，是他熟悉的摸耳朵的习惯……这一切流浪在众多平凡的背影当中，正等待他来认领——他曾经是多么理直气壮地认领它们，如今，如今它们悉数属于另一个人，它们不会与他同仇敌忾，不会听他心里的腹诽，更不会轻易对他生恻隐之心。

 

他只能委屈地，决绝地，悲壮地将其拱手让人。因为他本就没有永恒的主权，更别提霸占的资格。

 

独自坐在不被体谅也无法被安慰的忧愁里，他深深地窒息于一首老歌的歌词，找到了就快要支离破碎的自己。

 

 

是否应验了我曾说过的那句话

情到深处人孤独

 

 

 

-08-

 

 

很快，王俊凯就已经不再遮掩，开始带着自己的女朋友来向他示威了。

 

开学第一周的周末，刚结交三两好友，已经有人蠢蠢欲动，商量起群体活动来，KTV作为标配之一，很快盛下了一个包厢的鬼哭狼嚎。

王源坐在角落最深处，心浮气躁。倒不是因为满房间的乌烟瘴气，而是王俊凯的赶尽杀绝。

 

他们之间隔了三个人，好像曾经的亲密荡然无存。王源微微侧头去偷看他，看他略微低头专心致志地听女朋友讲话，不知是什么有趣的内容，听完之后他点点头，笑意擒在嘴角迟迟未退。

王源垂下眼，把弄手里的一粒瓜子，拇指稍稍施力，就将它的皮碾得粉碎。

 

 

之后童婧翎上去唱歌，嗓音出乎意料的好听，王源撑着下巴看打在她鞋子上的斑斓灯光，觉得喉咙里像藏了一口痰，吐不出来也不能咽下，就那么尴尬地待在原地，忧心如焚。

他听她唱爱情，每个字都咬在幸福的甜味上，连悲伤都婉转动听。

 

王源想两情相悦可真奇妙啊，能让一个人的肌骨血脉都光芒四射，照亮一切污垢，照亮所有苟且，让他这个偷偷颤抖的，别有用心的坏蛋无处遁形。

 

他又去看王俊凯，他正低头摆弄手机，不知又是什么有趣的内容，让他连女朋友的歌声都不能认真欣赏。王源觉得心里排演独角戏的自己实在酸得冒泡，忍不住连连唾弃，干脆借口上厕所逃出了这个是非之地。

等他再回去，惊讶地发现王俊凯不知为何坐到了他右边，反倒跟他女朋友隔了两个座位。王源莫名犹豫，却又只有那一个空位可坐，再想自己有什么可躲闪与避讳的，索性归了原位。

 

坐下之后才觉得过于拥挤。之前尚未觉得，此刻却只能在王俊凯得寸进尺的紧贴下认命，整个人心猿意马。

太久没有重温过的亲昵，他贪婪已久，大口呼吸。

不久，王俊凯像是无心之举，抬起手臂搭上了身后的沙发，令他如一件外套一般，将王源半包围起来。这就像是——

就像是一个拥抱。

 

王源坐在那里，觉得自己的小火山，再也无法休眠。

 

 

女生要玩游戏，借此机会挖掘男生的秘密。逮到王俊凯的时候，提问的人却是位哥们。交情良好有意放水，就随意问了他一句“在座的人里面，有你喜欢的人吗？”

大家直呼没劲，抱怨答案一目了然，王俊凯偏还故弄玄虚般沉默半晌，分明那个答案就坐在他一米之外。

王源面上不屑，心里却难过成落水的兔子，原本柔软的绒毛都变得稀稀拉拉，无精打采。

 

下一秒，王俊凯的回答和他的手一并落下，他的手背贴上王源放在腿边的手，他的声音难得浑浊：“有。”

 

柔软的，温热的，熟悉的，怦然心动。

 

 

王源浑浑噩噩地勉强逃过了几局，最终被逮时还是王俊凯提醒他回神。可惜好命无两，他被罚冒险，亲吻向右数第九个人。

初吻良好保存16年之久，王源视若珍宝，心有抗拒。而当惩罚对象锁定，他即刻目瞪口呆，动弹不得。

整个包厢成了被抽干空气的压缩包，干瘪到丑陋。兀自闪烁的灯光不理氛围，光怪陆离得起劲。其他人面面相觑。

很久，王俊凯俯身拿过一杯酒，笑着开口：“我们罚酒。”

 

苦涩冰凉的液体顺着食道滑下去的时候，王源觉得，他那形销骨立的灵魂，早就滑下了无底的洞。

 

因为王俊凯，他哪里都是禁区。对方毫无章法的若即若离，叫他看不见苦海的边缘。

 

 

散伙的时候童婧翎特意向他打招呼，身为旧日同学，他们本就不陌生，如今对方多了这样一层身份，面对他这个所谓的王俊凯的“知己好友”，就更要亲近两分。

王源双手握拳揣在口袋里，笑得差强人意。

 

“我和他不在一个班，很难及时了解他的情况，你可帮我看好他啊。”

 

如果不是早已相识了解，王源真忍不住控诉的欲望，控诉她蛇蝎心肠，竟用这般狠毒的话拿捏他的七寸，害他叫天不应叫地不灵，整个人都沦为大写的居心不良。

 

不等他回答，王俊凯突然出声，打断了这场生硬诡异的对话，也解救了他。

 

“好了，很晚了，得赶紧回家了。”

 

王源抬头看他，恰巧撞进他的眼睛里，一瞬间见缝插针的沉默，让他觉得，这像是个漫长而浓烈的凝视。

 

 

 

-09-

 

 

王源很早就发现，除了刚开学那天在教室门口撞见了童婧翎来找王俊凯，之后这般场景却奇怪地再没能上演一二。他心感奇怪，却也不想开口询问，不想反复强调那二人之间的特殊关系。他崇尚眼不见为净，如此还能自欺欺人一番，仿佛晴天阴雨都旧如往昔，他们之间不曾有人强势地横空出世，干得还偏偏是横刀夺爱的事。

 

高中的课程不比初中轻松，足够叫坚持“两年酱酒一年冲刺”原则的王源也紧张起来，严阵以待。理科是他的痛处，数学是混世魔王，总是带领理化生摧毁他的防线，在他的阵地一通烧杀抢掠。

可王俊凯却对理科学得津津有味，他们一善文一善理，优劣都阴阳和谐，对称无比。

 

 

王源发现王俊凯行为异常，是在他们班更换了一个新的物理老师之后。

 

女老师身材修长高挑，一张脸却是粉面含春，杏仁眼里藏了一头小鹿，整个人清爽一笑，就不讲道理地重返了二十岁。

 

所以暂时在一群学海无涯苦作舟的学生之间占据讨论话题榜首并不奇怪，奇怪的是从来对此类事件不感兴趣的王俊凯，却对那位老师表现了超乎寻常的兴趣。

 

又一次目睹他从物理老师的办公室出来，生生抢了物理课代表的职责，怀抱一大摞作业本走回教室，王源再也按捺不住，一颗脑袋横生倒刺，惶惶不安。

他想起童婧翎的叮嘱，就瞬间有了冲锋陷阵的底气。

 

午休的时候王源故意去拜托王俊凯讲题，提心吊胆地坐到他的桌边。

王俊凯没注意到他的异样，对老师的角色入戏飞快，握笔的手时动时停，思考的时候习惯性转起笔，王源原本满腹疑云争先恐后想要出口，不多时却被他指间的魔术吸引，要知道王源从来就没有成功转笔的经历，每次对着王俊凯靠手指耍帅的本领，就只能望洋兴叹。

 

“这里懂了吗？”王俊凯划下锋利一道线，抬眼看身旁的人，却见他写满一脸“开小差”，盯着他的手指专心致志。

 

他心下一软，几番冷静，实在控制不了，抬手冲着王源的额头就是一个毫不客气的脑瓜崩。

 

王源啊的一声，摸着额头心神骤敛，下意识对着罪魁祸首怒目而视。

 

王俊凯在不到三十厘米的距离盯着他，笑意灼人的眼睛一眨不眨。

 

完蛋，他又凌空硬接了他几拳，王俊凯虽没费吹灰之力，却是打得他缩小了又放大，暗地里心旌摇曳起来。

这样是犯规的啊，王源在心里委屈道，你怎么能连温柔都变得别出心裁了呢。

 

 

在王俊凯的喋喋不休式督促下，他终于对那道随手找来的题从题干到答案都烂熟于心，险些就忘了此行的真正目的。直到收拾完自己的书本，王源才佯装闲聊起来：“感觉你好像很喜欢现在的物理老师啊？”

 

“嗯？有吗？”王俊凯在桌膛里翻着他的书，应答时拖着长长鼻音。

 

“有啊，总是跑去问题，帮忙搬作业什么的，物理课代表都没你跑得勤吧。以前也没见你这样啊。”王源站起身，指甲不自觉抠起被他卷成桶状的课本边角。视线落到王俊凯头顶的发旋上，声音突然就哑了几分：“难不成是因为长得漂亮？”

 

似乎是被最后一句话逗乐，王俊凯身子轻颤，头顶发旋上昂扬的新生发丝跟着摇摆，恰恰扫在王源的心尖，痒得他愈加不安。

王俊凯抬起头，一张笑脸还残留些许无奈，对上王源不依不饶的眼神，转瞬又沉寂如水。

 

两人之间的空气暂停了两秒，突然就泄露了一句：“她有点像你。”

 

那几个字轻若鸿毛，一口呼吸就能轻易打散，王源来不及反应，还没抓住露陷的尾巴，就被它跐溜一声逃之夭夭。

 

“你说什么？”

 

拜托，给他的山崩地裂找个理由。别心如止水地说出石破天惊的话来，搅乱他的一池春水，转身又勒令他浅尝辄止，不谈情爱。

 

“我说你别犯傻了，脑子里整天都在胡思乱想些什么，那是老师。”王俊凯不看他，把拿出来的书本在桌面上放得啪啪响，就像在对他下逐客令。

“……”王源执拗地站着，心里有恨又无处宣泄，被逼到绝境般莫名不甘。这是不是小题大做，可他就是难受，为了这铁石心肠的冤家，鬼迷心窍。于是他就选择了虐待自己，多此一举地表现他问心无愧：“哦，那就好，你女朋友拜托我看好你，你乖一点我好交差。”

 

他不知道是在欺辱谁，明明心如刀绞的是他自己。

 

王俊凯身上的玩笑气息霎时殆尽，整个人从松弛里走出，紧绷如弦，僵硬的切换鲜明得触目惊心。

 

“多谢好意。”

 

 

他又开启惜字如金的模式了。

王源任由那四个字戳穿他的逞强，活生生戳出四个血淋淋的黑洞。是他多嘴，非要贪图口舌的痛快，将对方设定成拈花惹草的负心汉，既占不到上风，也没保全什么尊严。只换来一个灰头土脸，惨败而归。

 

后来的课他心不在焉，目光久久地延迟归期，留在王俊凯的位置上，一遍遍肯定他的专一。

 

可是，你如此专情，为什么就不能喜欢我呢？

 

为什么？

 

 

 

 

-10-

 

 

高一那年冬季，第一场雪来得排山倒海。

那是他们所在的城市罕见的大雪，铺天盖地，盛气凌人。一时间万物白头，银装素裹，整个视野连带生活都好像辽阔起来，不见尽头。

 

A中虽未大范围停课，体育课也必然叫停。

可惜自习拴得住温暖拴不住人心，没有哪时候的操场比此刻更具魅力。

 

偌大一片雪地不多时便撒满声与影，属于冬天特有的美，终于在一个轮回的蓄势待发后，惊天动地。

 

1班差不多倾巢出动，打雪仗变成绝世混战，谁和谁都既是战友又是敌人，王源觉得上一秒还与自己并肩作战的人，下一秒就倾尽全力喂了他一嘴冰碴。

可是太过快意。

不知被他遗忘了多久的快乐，他的身体因早已生锈而不再生产的快乐，为了爱情衣衫尽湿再难点燃的快乐，此时此刻以灭顶之势向他砸来。

 

于是他放任自己疯狂，全情撒野，敞开身心拥抱人间。

 

 

已然被雪砸成了落汤鸡，王源还在没心没肺地大笑，灌进耳朵和衣领里的雪化成了水，让他清醒又迷醉。整个世界都洁白，像是回到了最干净的童年时光。

他一去不复返的幸运时光。

 

嘈杂喊叫之间，他听到有人用力喊他的名字。

王源擦去碍事的雪花，努力睁开眼去瞧，看见穿梭往来的雪球与人影之间，王俊凯向着他走过来，双眉紧蹙，嘴唇开合好像在说什么严肃的话。

 

你又生气了。

你怎么总是对我生气？

 

王源故意又朝反方向跑远了一些，看着王俊凯明显气急败坏的表情，幸灾乐祸。

 

他弯腰抓起一大把雪，团成球迅速朝追着他的人扔过去，看对方不得已狼狈躲闪。

 

他哈哈大笑。

 

心里的话振聋发聩。

 

——傻瓜。

——傻瓜王俊凯。

——你就知道同别人谈情说爱，如今变得满身世俗，一点儿也不潇洒了。

——你想要爱人，何必要找别人呢？

——我不行吗？

 

王俊凯嘴里的“王源儿”快要被他喊得七扭八歪，这个抓不住的捣蛋鬼似乎让他焦头烂额。空中仍有碎雪爆炸开来，在他们之间咿咿呀呀，煽风点火。

 

——我是不是比你更像个傻瓜？

——我比你更早一步变得俗气，变得畏畏缩缩，变得毫不果断。

——因为我输给了你，被这莫名其妙的爱整得很惨。

——我喜欢你啊。

 

王源感觉到咸涩的味道自作主张溜进了他的唇齿间，他抿了抿唇，想这难道是雪的味道吗？为什么和眼泪一样不快乐。

 

——是甘愿为它伤筋动骨的喜欢，是爱。

——我一直都在……爱着你啊。

 

眼前这个向他靠近的王俊凯，在他心里，比这一天一地的雪都更美好，都更迷人，他太想要拥抱他，已经奢望了太久，久到他都已经不记得，这个拥抱的意义究竟是什么。

他把曾经对王俊凯忠心耿耿的那个好友王源砸得七零八落，收拾了又收拾，东拼了又西凑，也不过换来个一塌糊涂。

 

谁说神爱世人的，王源想，他一点儿都不爱我。

 

 

 

“我就是看你那个模样准会感冒发烧，才一个劲追着喊你，你倒好，还傻不拉几到处疯，砸我砸得起劲，现在蔫成这样给谁看！”

 

王俊凯这个人，最大的缺点就是唠叨。

王源为了维护形象并没有直接拿纸巾堵鼻孔，却已经连小气都无法出了。更没有力气反驳居高临下为他开批斗会的王俊凯，只能默默在心底挑三拣四。他闭着眼侧耳贴在课桌上，不同的导体令王俊凯的声音像加了特效，变成要命的立体声环绕。他静静听着，心驰神往，不小心就听出泪来。

 

看到跨越他的鼻梁滑落下去的液体，王俊凯突然就噤了声。

良久，王源觉得他已经变干的发顶，覆上了滚烫的温度。

 

王俊凯这个人，最大的优点就是唠叨。

 

 

感冒来势汹汹，发烧紧随其后。

第二天睁开眼就感到头痛欲裂的王源，不得不对王俊凯乌鸦嘴的功力心悦诚服。不顾妈妈的担心，他执意要去学校，打着刻苦学习的旗号，不知道在为自己拉扯怎样不足为外人道也的私心。

想要柔软，想要温暖，想要被呵护……想要被爱的错觉。

 

如愿以偿。

 

一个上午王俊凯都在频频关注他的动向，好像一直处于紧急待命状态，准备在他支撑不住轰然倒下的时刻做可靠而温柔的大地。

 

王源撑着自己这颗滚烫的头，低头翻动手里的书本，余光却不务正业，一次又一次扫描前方不远处那个坐立不安的身影。

他深深呼出一口气，热意灼烧喉咙，整个人变身火炉，快要焚尽一切没有用处的佛性禅心，只专心做为爱颠来倒去的凡夫俗子。

 

后来景色都变模糊，起伏跌宕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颠出来，从混乱到安静的过程中，始终有个熟悉味道近在鼻端，教他安魂定魄，却又忽而触景伤情。

 

再醒来的时候，王源看着陌生的天花板，一片茫然尽作浆糊。

一动手指才感受到左手背打着点滴，他低头去看，蓦然撞上一颗毛茸茸的脑袋，和一张睡着也要苦大仇深的脸。

王源动也不敢动，只敢轻轻看着他。

半晌又经不住心口积压几近决堤的热潮，小心翼翼地抬手，食指点上王俊凯的眉心，想用幸福膨胀的指纹融化那里的褶皱。

 

怎么办，拿他毫无办法。

王源怕他醒，怕对上他的眼睛。只能收回发颤的手，一颗心拉紧衣襟，一筹莫展。

 

这就是传说中的刻骨铭心？

 

他卑微地起身，请求病床被褥都安静，帮他偷天换日。

俯下身的时候他的全世界都跟着弯腰，向着这个趴在他的病床前睡得浑然不觉的男孩，恳求一个吻那么长的时间。

心跳是此时此刻唯一的背景音乐，王源愿意发誓，这是他所有的推心置腹，所有的罪大恶极，以及所有的美轮美奂。

王俊凯的鼻息还算稳定，轻柔绵长得像一首睡着的诗。告诉他他可以放心大胆。

 

这是你欠我的。

 

一个吻真的落地生根之后，整个世界反倒回归原位了。

如此有迹可循，如此顺理成章。

 

凭王源的灵心慧齿，无法勾勒其中真理一二。

他只是归心似箭，想要回到那个富足地拥有王俊凯却不自知的年纪。

 

与那些错综复杂又不解风情的痛彻心扉，再也不见。

 

 

没多久王俊凯就醒了，抬头看他时的眼神与往常并无二致，只是时间长了一些，仿佛尚未清醒，要将他细细辨别才能相认。

 

“终于醒啦？你背我过来的吧？”

 

“……嗯。”

 

“谢谢，我终究还是逃不过被针扎的噩运啊。”王源要自己笑得忠贞，笑得心无旁骛，笑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甜蜜：“好了，别趁机在这偷懒了，你赶快回去上课吧。”

 

因为他的爱人从未曾与他相识，他却已经一夕苍老。

 

“好。”

 

王俊凯轻轻答应，嘴角牵动的笑恰到好处，风不过腰。紧攥的双拳不动声色地摊开，像刚刚有纤细生命路过，零星的指甲印痕，没有人看见。

 

 

 

-11-

 

 

那个为非作歹的历史性时刻被王源方方正正地叠好，仔细地收藏进了生活的每一条时间缝隙，一目了然，触手可及，能够由任何质地的光线、声音或者味道轻而易举地翻阅。

他从不介意自己的虚荣，愿意时时刻刻炫耀偷来的甜蜜，对着自己感激不尽，开始习惯一个人怀抱回忆狂谈，百无禁忌。

 

他借给王俊凯的历史书，羸弱苍白地去，再归来的时候，已经变得容光焕发，面色红润。昏昏欲睡的课上，无精打采的笔记，页面上冗长的文字与图片错落有致，在他眼前古板地走过，毫无特色。直到王俊凯丑出风格的字蹦出来向他招呼，轻盈得像黑暗森林里为人类指点迷津的萤火虫。

 

【面包会有的，牛奶也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

 

莽撞地，诚实地，毫无保留地可爱出新高度。

 

他发作业本，对方的名字躺在手心，最后一笔的勾当机立断挑进他的骨头缝，酸痒成了春雨，淅淅沥沥淋湿他的喜欢。

 

王俊凯的座位换了，这次轮到对方看他的脊背。他再也没法时刻洞悉对方的举动，按捺不住偷偷回头，笔直撞上王俊凯手撑下巴望着他的眼，他飞速坐正，三魂去了七魄，心如擂鼓。

 

课堂上永远不会缺少王俊凯一拍大腿的当众抢答，接茬接得理直气壮，一双他吻过的唇，飞出无数神来之笔，千姿百态。

 

独自心动够了，又开始自讨苦吃地想童婧翎会比他幸福多少。

校园里撞见王俊凯和她站在一起，王源就会从太阳模式切换至月全食，他的昼夜很便宜，随随便便就可以颠来倒去。

 

他的影子留在他们不会造访的地方，圈出一小块历史悠久的真空，里面的东西像太空蔬菜一般变态生长，是他不断更新的嫉妒。

 

他罪孽深重，在有情人身边，当一株居心叵测的食人花朵。探头探脑，嗅东嗅西，对着不讲仁义的诅咒，跃跃欲试。

 

整个人又是哭又是笑，难看得不得了。

 

 

高一结束的时候，文理分班。

 

王源一连几日黏在自己的座位上，愁眉苦脸，不想生长不想动。

心里揣了打桩机，忐忑含在嘴边，焦虑感让他的鼻尖再次冒痘，变成一个滑稽的伤心小丑。

决定他命运的时刻就要到了。

 

王俊凯如果选了学理，他无法接受见到对方这件事从必然堕落成可能。偌大一个校园，能有什么缘分一直作他的神助攻。

 

王源不敢去问王俊凯的决定，王俊凯也就真的什么都不出口，既没有告知，也没有提问，好像这件事对他来说，无关痛痒，至于王源的选择，就更没什么紧要。

 

王源很是丧气，看到王俊凯坐在桌子上和两三个同学聊天聊得眉飞色舞，就想用手中的扫帚抽他的屁股。

 

扫到他们身边的位置时，心烦意乱教王源脱不掉坏脾气，心里嫌弃他们碍手碍脚，嘴上就开始硝烟弥漫，出口凶巴巴。

 

“闪开，有话回家说去。”

 

几个男生愣在原地，不知踩了他什么逆鳞，倒是非常给面子地让开了地方，索性结束话题告别离开。

 

王源对这些充耳不闻，也不顾尴尬，俯身扫得起劲。

 

他知道王俊凯正在前方看着他，他的后脑勺都快要被洞穿。

 

你一定觉得我莫名其妙，无理取闹，发着神经，伤及无辜。王源弓着脊背，扫起的尘土落进疲惫的眼睛里，有点抗拒这个瞬间。

 

他没预料到更过分的。

 

耳垂上突然传来不属于他的体温，王源全身僵硬，意识到王俊凯用手捏了捏他的耳垂，捏了捏他柔软的无防备。

 

他慢动作抬起头，有一根刘海戳进了左眼，霎时刺疼难忍，竟在这时候害得他挤眉弄眼，没能第一时间看到王俊凯的表情。

 

像是还嫌不够似的，刚刚作恶的手指又替他拨开了倒霉的发丝，王源快速眨掉漏出的泪，对上王俊凯的目光，满脸惊慌。

 

“傻子。”王俊凯突然怀旧起来，轻声骂他，不像在笑。

 

 

他是不是还有机会？

 

 

 

大换班的那个下午，王源偷偷地哭过了。

 

他目睹王俊凯三两下收拾好书包，和周围的同学一一摇手告别，嘴角还挂着象征性的笑，走到教室门口的时候回头扫视，目光在他身上停留得稍微长了一些。

也只是稍微。

 

这人丢下他，走得无牵无挂，混蛋透顶。

 

王源坐在那里，脊椎被一节又一节缓慢地抽出，浑身麻木。

 

 

整个下午他都军心不稳，勉强将自己塞在重新洗牌的同班同学中间，做一个恪尽职守的木偶人。到了放学的时候终于被这煎熬逼得卸下伪装，本应直接下楼的脚步不自觉就倒戈去了王俊凯的新班级。

 

对方现在的教室与他的教室一东一西，隔着整条走廊遥遥对望。

 

放学后的走廊总有人影出没，王源佯装路过，朝窗户里偷看，搜寻无果，便只得顺势走去尽头的楼梯离开。还未来得及迈下第一个台阶，楼梯的夹角就暴露出了下方停着的两个人影。

王源的脚底瞬间沾了强力胶，低头屏息的样子像个鬼祟的小偷。

 

童婧翎站在王俊凯的上一层台阶平视着他，笑意如假包换。

 

王源知道自己应该堵上耳朵，转身走开，远离这对危险情侣，奔去不过伤感而已的夜晚。可是他没有动，鬼使神差地，看了个一清二楚，也听得分分明明。

 

 

“现在总算在一个班了，你总得让我庆祝一下吧？”

 

童婧翎的话音刚落，王俊凯的后颈就被一双手臂箍住，猛然扯他前倾。

 

王源双目圆睁，脚底的强力胶一瞬间开了。

 

他转身拔腿狂奔，风声在耳边打拍子，不小心打疼他的脸颊，让他恨起自己没脑子的自投罗网。

 

 

为什么没有人。

为什么没有人来替他打断他们。

不是有一个走廊的来来往往吗，你们都去哪里了。

 

 

哪里有小偷自己被偷得一无所有的。

 

他根本就是个丢盔弃甲的败北逃兵，可悲到谁都不会怜悯他。

 

 

整整一条走廊，他的脚步声突兀地贯穿东西。

 

哪里来的，回哪里去。

你不属于那个地方。

 

 

眼泪被风干的快速比不上新生眼泪的覆盖，逃出教学楼之后他总算能滑入复杂却又安全的人群。

王源已然顾不上他的哭相是不是成为了很多人的谈资，他正拼尽全力压制就要喷薄而出的千万委屈，阻止自己变本加厉，嚎啕大哭。

 

喉咙里塞入有史以来最强力的石头，一门心思想要蹿出他的嘴巴，被他惊慌失措地一次又一次勉力压下，反反复复，令抽噎都沦为半成品。

 

他太拙劣，洪水已至，声势滔天，他还在对着大坝修修补补。

 

从来没有这么清楚地认知到，王俊凯与一个女孩，是情侣，是彼此相爱，可以正大光明地牵手拥抱，接吻缠绵的情侣。他们无需他这样的喜怒无常，无需假装大方，无需紧张，期期艾艾，更无需忍受漫长的黑夜。

 

所以白日还在做梦的只有他。

执迷不悟，不愿清醒的他。

 

 

王源躲在公交车站的站牌后面，额头抵上冰凉的广告牌，低头默默咽泪。手指在手机屏幕上调出王俊凯的名字，刺目无比的通讯录第一名。

 

拇指悬空在这个名字上方，被颤抖挟持，吓得瑟缩。

 

他好想问他，冲他大喊大叫，撕心裂肺。

 

 

你不喜欢我，为什么还要招惹我？

为什么要捏我的耳垂？

为什么要看我？

为什么要在我的历史书上乱写乱画？

为什么要在我发烧的时候背起我？

为什么要对我唠唠叨叨没完没了？

为什么要说模棱两可的话？

为什么坐到我身边？

为什么要任由我拼命和你考取一个学校？

为什么要和我朝夕相处？

为什么……

 

 

为什么要让我喜欢上你。

 

 

曾经那个又傻又天真的王源真是大错特错，蠢到了极点。

世界上当然有比王俊凯恋爱了更糟糕的事。

 

就是你爱他。

你盲目地，无知地，不肯罢休地爱他。

 

 

你哪儿还有什么立场自诩聪明，算了吧。

 

 

算了吧。

 

王俊凯领他初尝禁果，进了爱情疾风暴雨的海域，又留他一人颠簸，独自抽身离去。

 

他在里面流浪了多久？

 

两年？

四年。

 

再也不要花第二个四年，为一个人牵肠挂肚了。

只请上天饶恕他，他不坦诚，没有什么羽翼，自救也收效甚微，所以就这样碎了吧，就允许他落荒而逃地，碎了吧。

 

 

回到家后，他几番掩饰，推脱没有胃口不想吃饭，躲过父母的视线，锁自己在屋里。

最初的身心俱焚过后，整个人如坠迷雾，恍惚又迟钝。

眼泪其实早就流过大半，此时此刻呆坐在床上，王源发现他只剩一种茫然无物的空虚感。

 

趣味流失得严重，他生锈得愈加厉害。

 

视线微转，看到书桌上放置的王俊凯送的笔筒，王源才像被打开开关，重新启动。可他早已心灰意冷。

 

半晌，他咬着牙起身，忙来忙去，把所有与王俊凯沾边的东西，全部收进箱子，满满当当，象征他所拥有过的，隐形爱人。

 

王源想我又不是非他不可，全身上下哪根肋骨也没有打下“王俊凯专属”的印记，为什么就是不能剔除这根倒刺，将他掷得远远的，再也不给他主动权。

 

这样想着王源就立刻站起身拿来胶带，准备叫这群没有生机一无是处的家伙都闭嘴，别再叫嚣存在感。等到封完箱之后向外搬动，才发现还有一个信封落在地上，他气闷地放下箱子，将它捡起。

鬼使神差地打了开来。

 

是一张照片，12岁的他和13岁的王俊凯。

 

绿树成荫的夏天，竹马竹马般的跨栏背心，两个人坐在公园的石墩上，伸展着手脚，白嫩成无忧无虑的云。

 

他翻到照片背面，一行歪歪扭扭的字豁然入目。

 

【20XX年7月15日 王俊凯和王源 西瓜很甜的夏天】

 

是王俊凯的字，13岁的王俊凯。

 

他无法容忍，泪水成群结队，氤氲了那几个世界上最珍贵的字。

整张脸四分五裂，无声的嚎啕蜷缩成团，终于，他还是崩溃了，万箭穿心。

 

太过分了。

连这小小的信笺都欺负他手无寸铁。

 

 

你看啊，我们曾经一起吃过的西瓜，明明很甜很甜。

 

 

 

-12-

 

 

王源整个高二过得黑白分明，差不多也就只有黑白。

 

他的挣扎与破败无人知晓，冷冻与无望就更形单影只。

 

 

后来他偶尔在学校里遇见王俊凯，也开始拿捏如何表现出不痛不痒的态度，同时不断提醒自己去习惯这一切，以求有一天习惯成自然。

 

这一年里王俊凯经过牙齿矫正，原本的虎牙渐渐收敛，与其他的平凡牙齿并肩齐行，再也没有以前的那份飞扬跋扈。

 

王源心下曾有些惋惜，转而又觉得和他并没有什么干系。

又想人生在世，果然没有一成不变。

 

连他的虎牙都可能消失在他身边，王源，你又算什么呢，你能比那两颗虎牙陪他更久吗，你既不是铜墙铁壁，也无法神勇厮杀，算不得什么。

 

你算不得什么。

根本。

 

 

王俊凯再为了会考跑来找他借文科笔记的时候，剪了一个异常清爽的发型，眉眼皆露，多了份这个年纪的单纯，又带了点野性的俊朗。

 

王源递给他笔记本，觉得自己心脏的某个角落有点不争气地活泛。

 

 

别在乱心动一把了，等到进入高三，什么都应该排在王俊凯这个名字的前面。

你要把他关进小黑屋，再用灭虫剂杀死留恋。

 

 

好像是按照他的心意成功地渡过了最孤独的蜕变期。

 

 

 

-13-

 

 

王源闭上眼，挥散所有回忆，再睁开眼的时候，看到数学老师已经写满了一黑板的内容。真该死，他心想，什么成功，全被昨晚一个梦，今早一个似笑非笑的罩面，打得鼻青脸肿。

指着他的鼻尖告诉他，傻蛋，你认输吧。

 

爱这么短，遗忘那么长。

 

 

出乎意料的是之后的风平浪静，枯燥单调的高三生活当真没再允许更多的儿女情长插足其中，在王俊凯尽量不登场的成全之下，他并不算多么战战兢兢地在高考考场上交了差。

 

分离呼啸而至，所有人都有些错愕，这才弥漫起相惜相怜难舍难分的意味来。

 

 

拿高考答案那天，晴阳卖笑，万里无云，天蓝到心碎。

 

王源手里捏着令这三年就此尘埃落定的结果，站在教学楼前的台阶上，听班主任讲关于他们填报志愿的叮嘱，热意蒸腾，他摸摸鼻子，身边的同学搭住了他的肩膀。

 

好像缺少了什么。

 

他视线漂浮，漫无目的地四下流窜，将本就不多的风拨来拨去，想要挖掘出一些泛黄的动容来。

不偏不倚，不远也不近，与他呈对角线的位置，王俊凯一身纯白T恤，装饰全无，站在阳光脚下，站成了一棵反光的白杨。

 

王源没他灵敏，他的目光像是早就等在那里，耐性十足，等着王源与他对接。

对接之后，又一言不发。

 

两个人各怀心事，教这样一个刹那，突然就充满了隐喻。

 

 

 

王源有些失落。

 

像是入口的食物味道不对，决定的路线指向死巷，关键的一题选错了答案。

诸事错位，这个时候爱别离，他不由衷。

 

 

谢师宴是一定要办的。班主任往日里挪着圆滚的身体在他们身边神出鬼没，同他们斗智斗勇，风浪过后，何尝不是依依惜别里亲切可爱的一个朋友，呵呵一笑就变成同龄伙伴中较为老成的胖姑娘。

 

席上觥筹交错，一片狼藉，人声鼎沸中，王源觉得刚刚下肚的几杯酒开始升华，渐渐升起躁意，不明不白地，就有点想念高中的伊始。

站在校园宣传栏前，看到自己的名字就在某个名字下方不远处的那一刻。

 

散席的时候他留到了最后，眷恋着仅剩的一点亲切，想多陪陪他的高中三年。

 

班主任站在他旁边，陆续送走了很多人。仅剩几个家就在附近的同学在一旁聊得火热。王源看到夜空中星辰不多，月亮倒是亮得骇人。

 

他和班主任轻声聊着，对方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开口惊人：“你现在跟王俊凯关系还好吗？”

 

王源的心脏瞬间跳拍，不明白她为什么这么问，支支吾吾。

 

“之前他还特意联系我，问我知不知道你报了什么志愿。我还想呢，他怎么不直接问你。”

 

那效果放大出来，大概堪比地震滑坡泥石流，但那一瞬间在王源的小小心脏里，就是倏地下陷的陨石坑，砸得他胸闷，转而又有什么醒了过来，开始活蹦乱跳，觉得霓虹植被都蹊跷。

 

什么意思。

这是什么意思。

 

 

最后告别完了，王源一个人走上回家的路，饭店选在了离老师家最近的地方，却和他家相隔了十万八千里，属于他在这个城市生活的18年间，从未踏足过的土地。

但他只需原路返回，就算错过了末班公交车，打车就好。

 

选择很多，可惜没有哪条路通往他的罗马。

 

 

走向错误方向的脚步轻快异常，王源感到自己似乎马上就要飞起来，赶紧勒令不安分的灵魂矜持一些，下一秒又有些犹豫，觉得这样处心积虑的自己，实在搬不上台面。

不息的车流在他几米开外，灯光流离，拖曳他的影子。夏夜的清凉最受欢迎，街边的店铺还人来人往。王源路过这些琐碎的细节，路过熟稔的烟火人间，觉得信步走向陌生路的自己，格格不入，胆大包天。

 

“309路车经过XX路吗？”他掏出手机写短信，开始编织谎言。309路车每日都会在王俊凯家门口的车站停下，他一定了如指掌。

 

回复很快就到了。

 

“应该不经过。怎么了？”

 

“好吧……我刚参加完谢师宴，饭店太偏远，我好像迷路了，钱包还空了……”

 

王源按下发送，握紧手机，心跳砰砰砰，就要撞破胸膛。这种谎言听起来会不会太过牵强，劣质得过分，他们之间隔着联系的尴尬，两年的疏离，还有六年，不，十二年的有缘无分，现在要靠一条短信来兴师动众，王源自己都觉着自己天真得离谱——

 

“……你现在在哪儿？”

 

——上钩了。

 

“大概是XX路和XX路的交叉口，这边有家哈根达斯，我就在路边。”

 

王源看了看表，已经快到九点半。再过些时间，全世界都要陆续打烊，他却还抱着一胸口无从释放的忐忑，庆幸与杂乱无章，站在街边手足发汗，一身热望，期盼他的难忘今宵梦里人。

 

“待着别动，等我。”

 

 

等我。

——等我。

 

 

完了，高高悬吊的心轰然落地，尘土都呼天抢地，抱头鼠窜。

 

完了，王源想。

 

七百多个日夜戒食美色垒砌高墙千辛万苦，因为这简短铿锵的两个字，功亏一篑。不言自明的主语，望穿秋水的谓语，高深莫测的宾语，小小桥梁，王俊凯和他一同凭此过河。

 

王俊凯到得飞快，骑着自行车兜来了整条街的晚风，快过了王源全部的心理准备。

沉沦的夜色里他身影由小变大，眉眼逐渐清晰深邃，额头从轻盈的刘海身下出世，目光钉在王源身上，寸步不移，路灯晕开的昏黄光线追在他的车座后面，不多时又从前方包抄，层层过滤着此刻微妙。

王源这才开始无措，胸下原本沉睡着的巨龙走向觉醒，马上翻江倒海。悸动让心口发酸，他张开嘴，哽住了。

王俊凯堪堪停在他面前，手撑车把微抬视线看着他，仿佛初见般端详。

王源手指垂在腿侧，偷偷抠裤缝，猜不到他的第一句。

“傻子。”

实在没有新意，实在太过讨厌，实在……可歌可泣。

两个人都感觉到气氛的窒息，有一瞬间的板结。很快，王俊凯兀自作平静状，调转车头：“上来吧。”

 

王源坐到他身后，视野被一整片深沉的蓝充斥，浩瀚无边。

王俊凯的脊椎骨在他的蓝T里山势耸立，绵延向下，风吹来的时候偶尔躲闪，若隐若现，勾得王源心里发痒，忍不住就想伸出手去，食指指尖还没碰到他，又突然却步，攥成了拳。

王俊凯在前方对这一切浑然不觉，他正忙着故技重施，唠唠叨叨：“我说你真是无论长多少岁，都改不掉这个迷糊的性子啊。出来聚会还不多带些钱，而且都没有人跟你顺路的吗？这个时候了竟然只能一个人在大街上流浪……”

 

王源直视着他的后脑勺，看那里的发丝迎着风神采飞扬，心想这人真是过分，从头到脚找不出哪里不好看，害得自己迷恋起来死心塌地，走火入魔。

——王俊凯，你穿蓝色很好看，像在我眼前铺开了天空。来救我时的样子英俊无匹。

 

“我看见你一个人站在那街边的马路牙子上，整个人可怜兮兮的，真有那么点流浪儿童的感觉。”

 

——今夜的月光很美，但是没有星星。这么远又这么陌生的路，你是怎么瞬间移动的？你又为什么要来拯救我？

 

“我跟你讲啊你下次一定要记得预防万一，准备充足点，遇到突发情况才不至于抓瞎，不然我可没办法次次都跑来救你啊。”

 

——你为什么要给我留悬念，为什么总是决绝地走，又突然出现在我的生活里？

 

“怎么不说话？谢师宴上喝酒了？你没忘了你胃不好吧，毕业了成年了也别乱逞强学人家潇洒……”

 

——我是不是你的那个答案？

 

王俊凯不说话了。

他感到衣服腰侧的两边被身后的人紧紧抓住，接着那人好像把脸埋到了他的背上，却始终一声不吭，任由他絮絮叨叨，聒噪与沉默相栖。

王源心事重重，一举一动点点滴滴他都看在眼里，枉他常常一副兄长做派，此时此刻，突然说不出任何话。

车轮载着人影一双，回家的路没有尽头，他们一直在途经在路过，消失的语言扑朔迷离。

月光什么都知道，什么都不说。

 

——你是不是喜欢我？

 

 

-14-

 

王源对着从别人那里问来的童婧翎的微信号，持续沉默了半个小时。

半个小时足够他心里下决定，推翻，再下决定，再推翻。直到最后横下心不管不顾点了好友申请，才发觉心跳吵耳，整个人坐都坐得别别扭扭。

一个小时后申请通过了，他的好友列表上又多了一个人。

曾令他黯然退场，他的情敌。

 

这会儿装作念旧闲聊，倒是像模像样。王源看起来十分从容似的，先跟对方感慨了一番毕业的伤感，又挖掘了一番初中同班时的回忆，再故作漫不经心引出正题，已经快被磨光了耐心与勇气。

“你和王俊凯怎么样啊，我记得当初你还让我帮忙看好他嘞，后来分班后我倒是很少见到你们了。”

这样虚张声势的样子真让他不喜欢，王源趴倒在床上，将脸狠狠埋进枕头里，攥着手机的手伸到了枕头下面。

他能够听到自己的心跳声，甚至感受到它被夹在自己的胸膛与床之间，七上八下，意欲挣脱。每一下都踩在了王俊凯这个人曾经的沉默所给的余地上。

回复来了，振动隔着柔软的枕头将酥麻传染给他的耳朵。

 

“我们早就已经分手了，高二就分了，你不知道？”

 

——我什么都不知道。

距离给了我两年之久的弥天大谎。不，不该怪距离，罪魁祸首其实是王俊凯，是杯弓蛇影的爱情。

 

好像蓄意隐藏的种子终于抵挡不住阳光雨露的催逼，破土而出，放肆生长；好像求到的签莫名其妙消失良久之后，终于于不经意间现身，就要翻开正面；好像终于集齐了最后一条线索，就要将全部案情整理清楚，来龙去脉昭然若揭。

好像终于要见到王俊凯的真面目。

王源就快要关不住浮想联翩，妄想作祟的自己。

 

他回复，按键的手指反复按出偏差，打了又删，删了又打，总算像样地回过一句“我不知道，他也没跟我说过”。

此番别有用心的谈话，本让他焦虑，现下突然变得价值连城。

 

“可能他是顾虑我的心情吧，毕竟不被自己的男朋友真心爱着，我也挺凄惨的，不过现在已经没关系了，都过去了。相比我，那家伙说不定要更可怜。”

“更……可怜？”

“嗯，他讲他有喜欢却得不到的人，忘又忘不掉，弄得他整个人不知所措，就只能装得风轻云淡。我还说这得是多么铁石心肠的女生，能把他折磨成这样，结果他说是他自己害怕，害怕现在得到了，总有一天终究要失去。我还不知道他是个悲观主义者呢。”

……

王源一动不动，浑身僵直，和床生长在了一起，不知今夕何夕。眼里描摹着屏幕上对方发来的每一个字，一撇一捺，横折弯钩，每个字背后都像有着天大的阴谋，宇宙般浩淼的无底洞，深深深深吸纳着他的灵魂，将他整个人连根拔起，解体离肢，绞碎成一片迷雾，抛撒进夜空，将云月全吞噬。

太恐怖了，关于被爱的假设，生活的背面，起承转合，环环相扣，瞒天过海，千疮百孔。

他的直觉誓要将他逼疯。

 

 

一切都像是有预谋的。

1班全体同学的聚会包下了一家餐厅的二楼，王源在席上兴奋异常，端着杯子敬酒来敬酒去，不知道在和谁相拼，挤着脸扮可爱，被同班女生惊呼着拍去照片，高中同桌怕他喝醉，哄着骗着藏他酒杯，160斤的体格竟敌不过他细瘦的腕子。没多久全场都有些疯狂，嘻嘻哈哈，乒乒乓乓，热闹成白日的蝉鸣，没人知道这里面有个家伙，又开心又难过，满腹柔肠，正沉醉地走向未知的夜。

散席之后，他同桌和与之同路的一个女生决定先送微醺的他回家，王源上了出租车，嘴上反复报另外一个地址，曾去过他家的同桌满脸疑云，问他是不是醉得太厉害竟不认识家门。

王源摇头，仰靠在后座，半睁着泛红的眼，透过玻璃窗，看繁华的三千世界，出口的声音倔强到轻盈。

“没有错，王俊凯的家，我不会记错……”

霓虹灯光像一条蜿蜒的河，他沿着河岸，一路奔向大海。

 

“我在你家楼下。”

这句话恍惚穿越了三年时光，曾窒息于三年前的夏日午后，又重生于三年后的今夏夜晚。王源稳稳按下发送键，觉得头脑的迟钝好像退了许多，只是一路乘车，令他的胃成了洗衣机，不停翻滚颠簸，现在胃里的东西正蓄势待发，想要向上冲刺，逃出他的身体。

恶心的滋味和酒精加持的兴奋同时叠加在他身上，王源觉得满眼都是新鲜，像从未见过这天这地，这草这木，冲天的高楼是巨人，而他成了无故变小的精灵，站在这里感受神奇。

王源甩开身后跟着的两人向前跑，没跑两步就迎面撞上从单元门里奔出来的王俊凯。

对方看到他，好像只一眼就笃定他醉了，伸手就抓住他的手臂，整个人站得离他很近。

太近了。甚至听到了谁的心跳声。

王源什么都没说，只是傻傻地笑，也有样学样地抬手抓住了王俊凯的另一只手臂，感受两个人连成一个丝毫不规则的圆的乐趣。

 

“麻烦你们了，我照顾他就行。”王俊凯第一句话就给了两个一头雾水的旁观者，就像主人接回外闯玩耍被送归来的家猫，既认真又自然，仿佛一个流畅的句号，提醒对方护送任务已然完成。

等人走后，他又板起脸来，用沉默折磨面前这个恶劣的顽童。

王源感觉贴在自己手臂上的手掌热烈滚烫，跟他身上披戴的黑夜凉气对比鲜明。他更努力地抓着王俊凯的手臂，想把同等的温度传给他。抬眼去瞥对方的表情，又如同被蜜蜂蛰到，倏地躲开视线。

王俊凯在生气。这个认知让他抿紧嘴唇，茫然无措。

 

“我送你回家。”

没什么感情色彩，王俊凯推掉王源的手，伸长手臂捞住他的肩膀，不容反抗地搂着他向小区大门走。

不温不火的态度，严丝合缝地连接在一起的身体，醉醺醺的体温。王源想这个家伙真混蛋，这个时候了，还不愿给他一个痛快，成全或解脱。他暗暗磨了磨牙，有点想咬人。

出租车里他们并肩坐在后座，空气浑浊，夹带杂音的广播放着老旧的歌，司机师傅目不斜视，一言不发。

王源低头抠着手指，余光反复向左，王俊凯的手搭在他自己的膝盖上，眼睛流连窗外。

他又一次，特别想摸摸他的手指。

 

不久王源再没空神思晃荡，他胃里第二次翻江倒海，这一次终于无力抵挡，刚下车立刻扑到街边树下吐得一塌糊涂。

王俊凯赶紧拍他的后背，急着在口袋里翻找纸巾。

苦酸麻木的味道席卷口腔，王源吐完了一身轻，还是被恶心得要命，恨不能换完嘴巴再换肠胃。王俊凯从不远处的便利店给他买来水，还细心地带了包口香糖。

等到略回清爽，他种满了一嘴的薄荷，再去看王俊凯的脸，只觉得自己就快要接近永恒。

“走吧。”王俊凯碰到他的目光，突兀地偏过头去望他家小区大门，不解风情地催促。

两个人似乎都心猿意马，频道阴差阳错。

走到半路，王源蓦地停下，不轻不重地任性道：“我不想回去。”

“别闹了，都这么晚了，不怕你爸妈骂你？”

“我不想回去。”

“……”

“你能陪我走走吗？”

王俊凯看了他半晌，肩膀一沉，叹息就出来了：“好。”

 

他们走在小区中心的人工湖旁边，湖底石头圆润，草坪上零散地长着人类的星光，熠熠明媚。树下有小动物石像，羊肠小路绕着湖蜿蜒。夜晚十点钟，除了他们之外，人影稀少。这像是一个大隐隐于市的二人世界。

王源张开嘴，呼吸一大口，空气匹配薄荷香，凉意沁心脾。

 

王俊凯走在他身后一米之远，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不愿到他身旁来。王源也不管他，全心享受这来之不易的被他追随的片刻温柔，酝酿什么时候放飞满肚子的蝴蝶。

他不知道王俊凯的目光正落在他身上，眼底已经埋进了一本《飞鸟集》。

片刻，王源突然转过身，盯着王俊凯的眼睛仿佛未曾有醉意来过。

“你转过去，现在开始换我跟着你走。”

 

王俊凯望着他，神情动摇，有一瞬间的隐忍，稍纵即逝。他听话地转过身去，步伐不紧不慢。王源仍旧保持一米距离，低头踩他的影子。

“我们来玩游戏好不好？”他又提要求，仗着没有道理的道理，逼王俊凯就范。

“好。”王俊凯也就真的纵容他，永远没有到期的温柔。

 

“游戏只有一个规则，就是我问问题，你来答，必须真心。”

“……好。”

 

“那么，”王源又迈前一步，这次只踩到王俊凯身下影子的头：“你的幸运数字是多少？”

那个在石凳上躺成一个“一”的中考前的夏日午后，你对新与旧的感慨，是不是有另外的名字，是不是叫作不舍，害怕与孤独。

“9。”

王源看见一只蚱蜢，从他们身边匆匆溜过。这样的邂逅非常短暂，却背负着他们之间的对白，充满了玄机。

“幸运色和最喜欢的颜色一样吗？都是什么？”

高一开学后第一次在KTV聚会，他们问在座的有没有你喜欢的人，你的回答是真的吗？手背之间柔软的亲吻凿下的怦然心动，是我一个人独有的翩然吗？

“蓝色和绿色。”

王俊凯白色的T恤被染上昏黄色泽，流动起来像上个世纪的老电影，讲着咳嗽与爱的必然。

“最喜欢的天气是什么？”

那位漂亮的物理老师，眼睛里的小鹿，你是不是也在我的眼睛里看到过？你知不知道那只鹿总是乱撞我的心房？

“下雪天。”

王源眨了眨眼，觉得王俊凯的后背起了雾。

“毕业了，你有没有什么不舍得？”

领高考答案的那一天，你望着我的眼睛是不是藏着千言万语？你是不是想要万物安静，然后在阳光下走到我面前？

“有。”

王俊凯的脚步好像慢了，王源跟着减速下来，心里有小提琴缓慢拉响悲伤琴弦，他感到心脏就是那酸楚的颤动。

“你填报的志愿，第一个学校在哪个城市？”

你是不是曾经看着手机上我的号码，却迟迟无法指挥手指去触碰？你是不是在我这里，藏了一份不舍得？

“……B市。”

王源喉头一窒，全部意志都刹车，情绪被惯性甩出，铺天盖地，落花流水。他深呼吸，咬紧牙，一字一顿。

“你是不是喜欢我？”

你是不是喜欢我？是不是一直一直，一直都喜欢着我？

“……”

他眼前是喷薄的泉水，带着洗净所有暗潮涌动的景色的抱负，在他的视野里横冲直撞，最后一下下砸着他的心尖，王源觉得疼，又觉得酸甜，他看不清前路，看不清爱，只知道王俊凯在前方，他要朝他走过去。

“你是不是喜欢我？”

我是不是你喜欢却不敢得到，又因为忘却艰难，始终叫你饱受折磨的那个铁石心肠？

 

他一头撞上带有体温与熟悉气息的胸膛，整个人被一双手臂凶狠地搂住。

王俊凯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下了，又不知道什么时候转过身来，目睹他满眼满心湿漉漉地走向他。这一秒，他像快要末日一般地拥抱他。

王源紧紧攥住他的衣领，像曾经幻想过很多遍那样，近在他耳边斩钉截铁地开口：“你喜欢我。”

“王俊凯你喜欢我。”

——你该死地，悲惨地，无可救药地喜欢着我。

 

“是，我喜欢你。”

王俊凯彻底走投无路，就要被逼到肝胆俱裂。整个人从这夜色里匍匐的湖水，骤然变成上天入地的惊涛骇浪。心酸要凌迟他，王源的眼泪更是硫酸，一滴滴溅在他胸膛，让他的五脏六腑都在劫难逃，疼得实在是太厉害了，于是再无忍字，只管扑将上去，狠狠收割他，虏获他，再也不敢将他放出自己的怀抱，去自顾自伤心流泪，却让他置身事外，束手无策。

 

“我喜欢你，喜欢到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就只能拼命忍着，远远看着，生怕一点儿自私的动作，就要弄伤你，更怕你总有一天还是会抛下我，重返世界。”

 

“我很懦弱，所有关于你的恐慌，我都抵抗不住……可是你怎么这么傻，你怎么能这么傻，怎么就能一个人熬过这么久，到现在还没放弃我？”

 

“你不要哭好不好？我最怕看你哭……”

 

他嘴上说着这样的话，自己的泪却已经滴到王源的领子里，不知隔了多少个春秋，终于又一次紧紧拥抱这个男孩，他放在心尖上许多年，只敢轻轻看，不敢大声说的情字开篇，经年月色，没有解的信仰方程。

不是同学，不是朋友，更不是最熟悉的陌生人，只是他的委屈，他的疼，他全部生活中唯一没有赏味期限的意象。

永远都无法作废。

 

王俊凯不知道爱上一个人会是这样苦的修行。从最开始的懵懂亲昵，任性占有，到后来的动不动惊颤，心悸难安，再到羞耻于言的惊魂欲望，无岸渴求，最后均数没入沉重水底，每一次喘息都压抑，无法揭开自己的心，直面世界，出门晒晒太阳，摸摸狗，转身去牵心爱的手。

他们之间从此横下天堑，王源总是洁净烂漫，轻声细语，玲珑剔透，是调皮的栀子花，铺天盖地的雪见怜，火烧火燎的玫瑰色。王俊凯不知道自己还有这样挑剔的浪漫情怀，但是跟王源在一起的时候，最细碎的庸常都会变得脱俗，让他无法保证长久沉沦还能不慌不忙。

童婧翎告白的时候，攥紧他的手，他霎时幻想王源站在他面前，当下情难自禁地去摸对方的头，等惊觉自己满心邪念，即刻被罪恶感兜头浇上冷水，失魂落魄。

像是要向就快跌进深渊的自己作最后抵抗，他抓住童婧翎这一根稻草，生生作了一年的混蛋。

心不在焉。

后来分手，童婧翎满眼苦涩，说他的心根本就没在她身上，从未曾相亲爱，从未能面对面，连亲吻都勉勉强强，克制得不像一对互动恋人。

王俊凯就败了。

从他人那里，彻彻底底看清了自己的输。

是他忍不住靠近王源的身边，偷窃他的体温暖身；是他永远自作聪明，围着王源，东碰一下，西碰一下，饮鸩止渴；是他没有止息的牵肠挂肚，一双眼睛长在对方身上，王源一个喷嚏，他就心泛毛边，酸痒难耐……

王源趁他睡着偷吻他，却不知那一下让他在翻天覆地前缓冲的空白中搁浅了多久，等到消化这个彼此相爱的事实，王俊凯已经毫无办法。

只能躲，只能兀自去修整，别让自己决堤太快，无法把握，无法留下够王源反悔的余地。

到后来失去的恐惧大过眼下贪婪，人生的重大转折点面前，他只能失落地离开，在他的爱人面前背过身去。

让这个人坐在痛苦中等候了这么久，他本没敢再奢望些什么。

可王源还在，固执地，倔强地，不提放弃，不肯回头。

 

王俊凯箍紧怀里人，手指摩挲他的耳垂，闭上眼去吻他的脸颊，一路沿着泪迹，吻上眼睛。王源的睫毛在他唇上挠痒，在他的心里落下雪花，触底即化。

“你简直无法无天，什么都瞒着我，就连填志愿这样的事，要不是我们班主任跟我提起来，我都不知道……”

王源嘴上嘟嘟囔囔，脸上被缠绵的吻刻出幸福到不真实的纹路，心里的结全部打开，从此天地敞亮，未来可谈，他再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

“是我的错，我错了，不该这么多年任你一个人面对，搞得恋人不是恋人，朋友不像朋友……我太自私，觉得该放你清净放你走，又实在是舍不得，没办法想象跟你相隔万里，偷偷的也好，假装偶然也好，也想追着你过去，你这么爱哭，又总是迷迷糊糊，教我怎么放心离你那么远……”

他们红着两双一模一样的兔子眼，久久地对视，堂堂正正地把对方装进自己的眼睛里，任风月尽览。

交颈相拥时，王源想起很久之前，他“痴心妄想”的那个梦。

就像现在，摇摇摆摆，破涕为笑，万物作伴，两个相亲相爱的不倒翁。

 

 

大学开学报道的日子，王源和王俊凯约好在机场见面，两家的父母前来相送，时隔很久再次见面，聊得都有些投入。他俩借口买东西，一转眼就溜得没影儿。

站在落地窗前，王源看外面停机坪上零星的人影，背后就是天南地北的世界。他们都将离了己身桃源，去过尽千帆，尝人生百味。

而这个时刻，王俊凯就站在他身边，他们目的地一致，没有一丝苟且。

“喂，要不要私奔？”他撞撞王俊凯的胳膊，心血来潮。

“现在？”

“对啊，就现在。”

王俊凯看向他，眼睛里根植了六年的，属于他的桃花源，没有任何保留，春意烂漫。

“我跟你走。”

 

东风吹水日衔山。

孤独均作废，诗人去把爱人讲。

 

 

END

 

 

 

注①：摘自童作焉的诗《立秋过后我们假设相爱》

可欣赏全篇：

这次，戏剧诞生在烂熟的苹果。我吞下

整个夏天，像饮湖畔的水。对视的时候，

一场风暴在白色的纸张上发端。

 

多愁的旅人，暂居别离之地。你的眼中

水雾蒸腾，并成为我心里的云。

休止符跳动，如心脏挺进深海。

 

你是立秋过后的一个词汇，充满反复的修辞。

像是为了养活生活的勇气，必须白日做梦。

我们在对谈中缺氧，假想于没有方向的光。

 

一个诗人多么可怜。

诗人的灵感全来自于你。这意味着，

你离开的时候，我也将一无所有。

 

在厨房里，在大街上，我想象不到她。

站在万里长城，全国的风向我涌来。

假设之甜：天色未晚，我们还年轻。

 

 

——

 

一年多未正式写，改变风格堪比挫骨削皮，诸多问题，见谅。

新春快乐。

得偿所愿。